调令是黑木部长亲自交给他的。
部长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重重拍了拍小森隼的肩头。
“转去的部门从实际来说权限比我们高,这是一次升职。”
“好好干。”
小森隼拿着私人物品站在新的楼层,有些手足无措。
新部长土田哲也是个再斯文不过的男人,温和地带他认识组员。
整组氛围和之前的地方确实有所差别。
组里资历稍浅的前辈洋洋得意地在午餐时和他说:“感觉怎么样,我们部门可是best of the best。”
“我们这里才不会那么‘激进’,恶行恶状的,姿态是很重要的。”
“我们组里都是天赋型选手。”
小森隼没有吭声。
他已经不是当初刚刚上京的乡下小子。
他知道这些所谓的故作姿态只是包装。
让人向往的东西往往都会披上一层精美的外壳。
就算是巫术高强的后母,递给白雪公主毒药时,都要塞入进一颗红润清脆的苹果里。
如果真的不在乎,那就连提都不会提起。
更不会如此反复地强调。
小森隼想起之前翻阅过的同事档案,几乎都拥有私立名校加持,不是早稻田就是庆应。
他会自卑吗?当然会。
但是战战兢兢也于事无补。
更加努力地做事吧,小森隼的目标只是这样而已。
他一直做着杂活,在边缘的位置做着隐形人,安然自得。
他开始负责一些别人不愿做的宣传,最喜欢的就是都内咖啡馆的调查报告。
相比狭挤在摩天大厦中的单元咖啡馆,他更倾心于倚靠隅田川河畔而生的清澄白河。
这个位于东京下町的地方,放佛被时光抛弃在过去。
就像他一样。
他也喜欢去里原宿,那里永远有最稀奇古怪的潮流,最熙熙攘攘的人群,最鲜活喧闹的气氛。
再过奇怪的人都能随大流地融入此地,被嘈杂的吵闹治愈感伤。
小森隼一直习惯早去公司。
那天出乎意料地有人比他更早。
会议室里传出低沉的怒骂声,门哐地一声被打开,脸色苍白的组员仓皇逃离。
他听到里面唤人的声音。
小森隼探头进去。
坐在主位的男子没有抬头,右手抚着额头,眉头紧锁。
“请给我一杯咖啡,加冰。”
小森隼朝外看了看,这个点秘书都还没有上班,看情形里面的人是通宵没有回去。
小森隼打开自己的背包,他早已有自己带咖啡的习惯。
携带瓶里的冰块尚未融化,他悄无声息地把装满咖啡的马克杯放到岩田刚典的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公司的王牌ACE。
就算是现在阴沉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影响到他的俊美面孔。
岩田刚典是整个公司业绩的No.1。
关于他的传说数不胜数。
没有搞不定的客户,没有谈不下来的合同。
家世显赫,未来董事管理层的接班人。
一直以完美且毫无破绽的形象示人。
至于私下作风,小森隼想,真的和他没有关系。
他不参与这种闲聊八卦,再贵胄的人物都和他没有关系,何必传谣或是造神呢。
所以他工作间隙的休息时间,最常去的地方是公司角落的绿植地带。
他定期把咖啡残渣带来捣入,植物吸收养分后枝繁叶盛的模样就是最佳的回报。
也会在休息室告诉女孩子们哪里的甜品店平价可人;同辈的男子也会上来询问他最佳的约会场地,他毫无保留地出谋划策。
他确实是个毫无野心的人,只会一直勤恳忍耐。
对于小森隼来说,这份幸运而得的高薪工作已经足够。
其他的,如果要用他的什么东西去换取,他拿不出,也不想拿出。
小森隼递过去的咖啡,扑面而来的是浓郁果香气息,伴随着大量冰块,入口顺滑,回甘还带有巧克力的醇香和坚果的香气。
岩田刚典的秘书到处询问早上的咖啡是谁买的。
秘书回来报告道:“是刚刚进我们部门的小森隼,他说不是外面买的,是他自己挑选各式咖啡豆回来混合的,每天早上现磨现冲带来公司的。”
岩田站起身来,在窗边粗粗扫过小森隼的档案。
看似平庸;
不冒进,不抢功;
他看着几份小森隼制作的企划报告和黑木部长的推荐信,
大概……可以一用。
岩田想,踏实肯学总比吃里扒外要好,
履历光鲜亮丽的蠢货多了去了。
而且,岩田看着夹在报告中的调查照片,
笑起来的表情还是蛮可爱的。
“把他调出来跟着我这组。”
“先让他……泡咖啡吧。”
小森隼还真的就兢兢业业地每天带着几升的咖啡桶上班。
更加用心地挑选豆子的产地和味道,并且花重金升级了家中的设备。
过不了多久,岩田刚典在正式开工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对小森隼说,
“真是好喝啊,我好像已经离不开小森君的咖啡了,和外面买的完全不一样。”
小森隼很开心。
他是个极易满足的人,无论是做什么事情只要得到夸奖就会非常高兴,
就算是再细微的夸奖。
小森隼眼里的岩田前辈,是个私下嚼着口香糖,其实非常喜欢恶作剧的美男子。
不过正式工作时,确实担得起“岩田传说”的招牌。
岩田组没有拿不下来的客户是因为拿不下来的就反复琢磨,反复沟通,反复上门。
那些重要的竞争企划都是彻夜不眠地在商务酒店的房间内商讨执行。
岩田组每个人的睡眠都少的可怜。
还好,尚且年轻的小森隼有的是精力和耐心。
岩田手下重要干事A的单亲父亲,因为小手术需要上京住院治疗。本地没有亲人的干事面有难色地来回踱步,小森隼知道后毫不犹豫地自告奋勇,陪着老人入院检查,起夜照顾,直到送上回家的列车;
干事B几天后就要举行婚礼仪式,一律安排都由未婚妻出面,却突然和婚庆司仪有了嘴角争执,未婚妻哭泣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隐约还夹杂着取消婚礼的话语,整组人都愣在原地。
小森隼上前把活揽了下来,当天坐在贵宾位的岩田看着台上努力插科打诨,调动气氛的小森隼,想起了偶然听到女职员们的讨论。
“你们觉不觉得小森君很。。。古早?”
“对对对,很像早间剧里的人物。”
“带着小地方的人情味。”
“啊,果然如此,我也这么觉得,感觉真的…很久没体会到了呢。”
岩田在门后忍住笑声。
这家伙,连月九都混不上。
小森隼终于被默许可以加入部门的私下聚会。
被带去的地方位于麻布区的地下一层,厚重的大门推开,里面别有洞天。
小森隼看到前菜的牛肉鞑靼,下意识地就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等到服务生开始撤掉郁金香杯上红酒时,小森隼更感绝望了。
我喝不惯洋酒啊,呜呜呜,好想喝味增汤啊。
小森隼的眼眉皱在了一起。
席到一半,小森隼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旁边的同事已经喝高,拉着他滔滔不绝。
糟糕,要快想个什么理由脱身一下。
岩田走到他身边:“扶我去卫生间。”
小森隼连忙站起。
在宽大的玻璃镜子前,小森隼焦急地望着岩田。
“前辈还难受吗?是想吐吗?”
岩田从容地理了理头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药剂。
“醒酒药给你。”
“你那张脸啊,隔了几个位子都能看到,表情太痛苦了。”
小森隼讪讪地接过药剂一口服下。
离开喧闹包房,坐在吧台的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岩田喝着啤酒,一边看着正在凿冰的调酒师,一边说道;
“不要把心里想的事透露在表情里。”
“你呀,破绽太多了。”
“但是前辈,你笑起来有时候真的,眼睛都不会笑哎。”
岩田刚典愣了下,随即用力敲了下小森隼的后脑勺。
“喝醉酒了也不能没大没小,什么叫我的眼睛不会笑啊。”
“就是没有感情啊,很容易知道你是真的开心还是敷衍啊。”
小森隼抱着头,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这家伙,别的不行,洞察力倒是蛮惊人的。
“你知道么,这几个月你做的这些事情,对你升职和前途是没什么帮助的。”
岩田刚典随口说道。
“没关系的啊”,小森隼一派轻松,并没有露出岩田期望的受伤表情,“前辈,我做的那些不是因为什么有利可图。我们乡下的规矩是,老人摔倒就要去扶;孩子迷路就要去送回家;谁有困难可以帮忙就帮一把。”
岩田刚典讽刺地反击:“你这样不进则退,很快就会被人取代,有野心的新一代崛起的可快了。”
小森隼的表情并没有变化。
“我现在这样就很好,等如果老了做不动,或者公司不要我了,我就回三重。”
“前辈,你不知道三重有多美,我正在存钱,想以后在河边买一幢一户建。”
岩田没好气地说道:“你知道我从几岁开始接受精英教育吗?五岁。”
“我从学会走路开始,就知道做什么都不可以输。”
“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还有志气。”
“我们的余裕从容都是严格训练出来的。”
“如果到处都是你这种没志气的家伙,社会就完了。”
“你这种……这种靠运气的家伙。”
“和懦夫一样。”
“前辈真过分,怎么这么说我。”
小森隼不开心地嘟起了嘴。
岩田靠近小森隼,双手用力揉捏他鼓起的脸颊。
“和你说了,不要把心事放在脸上。”
“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啊,前辈果真是喝醉了。”小森隼一边嘟囔着,一边奋力反抗。
岩田闻到了他身上温暖的香味。
像是冬日里被子晒干后的安心气味。
“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
“什么?我不用香水的。”
岩田哑然。
这家伙,是他很长时间都没碰到过的,完完本本的素人。
这家伙敞开着自己的空白领域,难道就没人尝试着进入吗?
能够肆意覆盖他的气息,引导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岩田很快得到了答案。
“亚岚君,好久不见啊。”
白滨亚岚礼貌地鞠躬致敬。
而站在他身后的小森隼并没有抬起头来,一直低着腰,直到他们走入会议室才直起身子跟随入座。
岩田很快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不对劲。
会议中途休息的时间,他在耳边小声问小森隼;
“你和亚岚君……你们之间……?”
小森隼连忙解释:“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是吗?”
岩田饶有趣味地用目光来回扫射。
“我还从未见过黑木组的得力干将露出这种表情呢。”
岩田低下头暗笑。
这家伙,好像特别容易让人露出脆弱的一面。
真是……某种意义上,不得了的才华。
过了不久,岩田唤小森隼进办公室。
“带你去见个人。”
小森隼指着自己,“就我一个吗?”
岩田拿起西装,示意他跟上。
下车之前,岩田看了他一眼。
“是个某种意义上,和你很像的家伙。”岩田小声嘀咕着。
“前辈你说什么,太小声了我没听清楚。”
到达的地点是世田谷区昂贵地段的自建别墅。
外墙面用的是黑色磨砂材质,在一片房屋中独树一帜。
走进玄关,整个屋子散发着甜美的香薰气味。
四处散落的高级音箱放着蓝调布鲁斯的西洋歌曲。
小森隼已经不是那个初上京的毛头小子了,还是被这城堡一样的气势给唬住了。
和华丽室内相反的是屋子的主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背心,下身是褪了色的中古牛仔裤,美好身段一览无余。
完全是不盲目追求潮流的人士。
屋主有着太过诱人的唇峰,还有笑起来能迷死人的弧度,令他人无法直视。
岩田介绍道:“今市隆二先生,日本牛仔染色布料市场的绝对拥有者。”
他们马上交谈起今天的正事。
“你帮我打听一下,看看海外的这家集团是不是收购或者签约了日本这家公司的织品。”
“我认为这是他们的第一步,之后将会推出联合产品,所以势必会联系下一家。”
“我们要先他们一步,说服这些公司,让我们成为他们的全权代理人。”
小森隼在旁仔细记录补充。
“刚酱你呀,还是那么紧张吗?”
谈完正事后的隆二递给岩田一杯冰茶。
“放松一点吧,人生不需要那么时刻辛苦的。”
“我也想啊”,岩田苦笑着,“一开始是年轻不服输,后来渐渐就是责任。一个不当心,公司那些小的怎么办?”
“我看小森君,就不像是会留恋东京的人。”
隆二养的柴犬正拼命地往小森隼怀里拱。
小森隼好脾气地一个个挪出来安抚,一点都不在意贵价的外套变得皱皱巴巴,还沾上了狗毛。
岩田刚典看到后笑出声来。
狗子们已经开始认真舔舐小森隼的面孔,小森隼抱起它们轻声说道:
“不要咬我的鼻子啊,小白。”
“你咬我,我也咬你啰,小黄。”然后作势张大嘴巴,要咬住小狗湿润的鼻头。
岩田刚典若有所思。
“是吗?你的意思是,他会轻易放弃现在的生活?令人羡慕的公司抬头,还有高薪?这家伙还准备靠这份高薪回去买地呢。”
“你呀”,今市隆二轻抚他的肩头,“不是每个人都会被这些拘束的,他不离开有他不离开的理由,当这些理由消失以后,他会义无反顾地离开的。”
“他根本无所谓那些,你看他穿着的底衫,一眼便知是母亲所织。你用再名贵,再顶尖的设计师的衣服和他换,他都不会肯的。”
“刚酱,我以为你会懂,至少在认识我以后。”
岩田沉默了下去。
“无论怎样,谢谢你,隆二桑。”
“你不用对我说谢谢的,刚酱。”
“无论以前还是以后。”
“今市桑人真亲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从隆二家告辞之后,小森隼陪着岩田去熟识的餐厅就餐。
“我和他……交往过一段时间。”
小森隼吃惊地看着直白说出这些话的岩田刚典。
“我爱上别人了。”
“我同时爱上别人了,我贪心地想一起拥有。”
“然后,被他发现了。”
小森隼一口气喝下面前酒杯中的液体。
终于还是忍不住地说道,
“我不能理解你们,为什么就不能专心地和一个人在一起呢?”
岩田抬了抬眼皮,斜睨地看着小森隼。
“我还轮不到你来说教吧。”
“我对待他们的感情是不同的。”
“每一个都是我想拥有的。”
“有时候,肉体的欢愉甚至可以和精神的沟通分开。”
“就不能既喜欢喝威士忌,又喜欢灌啤酒吗?”
“你难道不会同时喜欢上不同的人吗?”
“放在心中的暗恋当然可以。”
“但是做出承诺后的交往就不一样了,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岩田桑”
“我不懂”,小森隼双手抱头,“我真的不懂前辈你们。”
暗恋啊,岩田摸了摸下巴。
他没有告诉小森隼,
他最讨厌的,就是玩所谓暗恋的把戏。
沉迷于暗恋的人都是陶醉在自己世界的胆小鬼。
喜欢的话,就要去争夺。
他相信那个礼仪周正,过份客气的家伙;那个只有看到小森隼才会露出湿润眼神的家伙一定是出击过了,只是结果并不那么好。
因为他们是同类人。
他们都是拥有绝对掌控欲望的人。
我们想要的,我们就要得到。
小森隼醉的很快。
他们开的确实是一瓶叫“橘”的日本酒。
只不过是用山梨产甲州的葡萄酿制的日本白葡萄酒。
连一瓶酒都会模糊着他的标签。
每个人都有他的伪装之道。
把野心藏在天真外表之下,是生存的基本法则。
把自己内心剖露在外面的人,太危险了。
难道你至今还不懂吗?
岩田慢慢解开自己的领扣,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小森隼的喉结。
他脑海里回忆起的,是大学时期偶尔翻阅过的意大利作家的短篇。
“只是总有一天,终究有一天,我们都要进入某个染缸里,以此来证明我们的成熟;但若能抗拒,这抗拒的路途将会拥有怎样的美丽景色。”
”毕竟,只有黑羊才能烘托出雪白羊群此生的意义吧。”
他俯视这具躺在纯白床单上,未被指染过的年轻肉体,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我开动了。”